孙翅一字字示范我们，坚持让每个人都大声跟着读，配合五线谱，如此这般吟诵————————

每句里都有四个咯，三个嘎，两个咿，和一个哄。

“很简单，嘎嘎咯咯咯嘎咯咿咿哄，”孙翅抬手捋开额发，续道，“中文意思是别吃我别吃我，我刚吃了罐头肉！”

三个学生都愣住。

是官渡法昭最先回过神来，“噗哧”一声，掉头捂住嘴。

我一边看着孙翅简单、温良却又不失狡诈的弯弯眉目，一边咂么嘴巴里残留的罐头猪肉气息，不禁叹笑，据说有许多人都对罐头猪的饲养以及宰杀方式颇有微词，显然，孙翅也是其中一员。

只十方没有明白过来，还一个劲追问，“咦？罐头肉到底怎么？”引得官渡法昭愈发大笑难抑。

4.

车子已驶入原始森林边缘，再往前，就是徒步路段，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人烟绝迹的地方，靠着河岸就有个小寨子，最先也许是某个探险队的准备处，后来，探险的人多了，俨然成就气候，在地图上竟也占上一席之地，背包客们管叫“大本营”。

我们计划在“大本营”宿一夜，补充供给，孙翅虽不算当地人，却对这片森林的路径极其熟悉，也就省却再雇个向导的麻烦。

扎完营，傍晚出帐篷散步，这寨子从头到尾只够走半碗茶的功夫，却也列了好些卡塔亚人和尼洛人(中非受过教育的土著)摆摊做生意————

有卖陶制小鼓的，有卖粗陋画作的，有卖羚羊肉食的，有卖银红色耳环的，最离奇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个卖土狼睾丸的，旁边用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竖起块广告，标明货物名称、价格以及疗效，号称食之便能雄起，随心御女。

我很有兴趣，绕着看了几圈，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也曾见过活的非洲土狼，说实话，那模样实在不佳，毛色黯淡不说，简直就像被截了尾巴的野狗，表情很滑稽，不知是出于什么本能，一见到车辆便夸张地摇尾扭跳，只是晃眼而已，倒没有仔细观察过它们的睾丸。

正琢磨着，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喊叫，回过头，是孙翅呼哧呼哧跑着上来，他也马上见到了那个奇特的土狼睾丸，霎时红了脸，虽然肤色略黑，却仍显得鲜艳欲滴。

“善……善卷先生……”他结结巴巴却而推心置腹劝告我道：“这玩意儿保证不灵！”

我笑，忙用英语高声表明自己并没有解囊购买的意思，惹得摊主面色不怿。

孙翅这才显出副放心的样子，脸却还是微红的，恁底纯情可爱。

之后两人一同往帐篷的方向走，一步步稳稳地，气力匀和，不急不躁，在这林子与荒丘的中间，仿佛光光走路，便可成就门艺术。

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什么风，却而清清静静，舒舒朗朗的天地，油然令我想起一首诗————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细细清算下来，当初对日益逼仄食人也似的城市空间心生厌恶，于是义无反顾投身田园丛林，恐怕也是为了这诗的意境，又也许，骨血里天生就有浪人命，以致远方的诱惑如此挥之不去。

当然，异域的孙翅，也属远方之一。

想到这里，不禁轻轻舒出口气，这才发现，原来孙翅一直在同我说话，拿腔拿调的中文，正讲到他在离开非洲老家去到中国留学三年中的第二年，看到超市里一整排壮观的肉罐头，简直大吃一惊。

我笑了笑，非洲裔青年很有些不好意思，“善卷先生……”他道，语气类似于某本明清小说的开场，“其实，除却预定路线，那林子里还有个绝妙去处，我自个儿发现的，从没带旁人去过，这个……那个……如果时间允许……”

“当然好。”我马上截断他的话尾，很开心道。

他也喜出望外。

…………

5.

是夜还是围炉饮酒，做小买卖的当地人也都加入进来，包括那贩卖土狼睾丸的，他们对酒不感兴趣，倒很喜欢可口可乐。

喝到兴头上，当然要求观看表演。

十方却无论如也不愿意再唱歌，于是大家便逼着我唱。

我无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唱了一首去年在西藏学来的土谣“珠穆朗玛”，唱罢满堂喝彩，听懂没听懂的，都叫好叫妙，但奇怪的是，之后再没有逼我唱歌的了。

夜里无话，唯一的感受，是那非洲的天际————大概就从有可口可乐起吧，成长中的人类新一代，就再也无法体会到多年前，诗人们用“壮丽”这个词形容星空时候的激动心情了。

6.

第二天整装出发，将捍马吉普寄放在寨中，约定十个钟点后再来取。

已走出老远，被一当地人喘咻咻赶上来，硬塞一物到我手中，说聊表知音，可保佑一路平安，我定睛细瞧，险些没当场笑出来，不是别的东西，正是那枚灰黄的土狼睾丸。

再回头，卖睾丸的早跑回去，原始生意人的背影里，充满了某种奇异的淳朴。

我呆呆握着睾丸，本想说些什么。

太阳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耳边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啾不已，棕色皮毛的小动物们匆匆而过，传来一阵沙沙声，目力所及，看不到机器，非洲丛林里典型的白昼，自有股独特的荷尔蒙。

孙翅背着包带头走在最前方，十方第二，官渡法第三，我将睾丸郑重收好，心口涌出那只失去生殖器的土狼忧郁的长叹。

让交通堵塞见鬼去吧！！！！

让老板的脸色见鬼去吧！！！

让被掀开的一个个空调压缩机见鬼去吧！！！！！

想到这里，油然畅快非凡。

…………

丛林里别样世界，空气清新，兽源充沛，随处可见平生也意想不到的奇花异木————有些植物什么都不做，只管开花，有些穷尽毕生之力结出吓人的果实，有些数代纠葛夹缠不清，绞杀别人也被别人寄生，诸如欺骗、缠绵、谋杀、美女与恶鬼————恩怨情仇，曲折离奇，简直就像部市井小说史。

总之，视线所及的景象，一如电视台下午3点准时播放的“发现——走进丛林”节目，只是没有那么乐观而已。

十方逐渐放慢了脚步，等着与官渡法昭并肩，他们俩一人挎了一个相机，绕过摊硕大的新鲜粪便。

镜头上都罩了花里胡哨的保险套，牌子是杰士邦情侣套装，黄色的龟头先生非常扎眼，据说有创纪录的0.05毫米超薄套壁，触感柔软，韧力强劲，香型淡雅(据我所知，就有草莓、乳酸、甜橙、巧克力等等选择)，口感柔和。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官渡法昭吹着口哨掏出草莓香保险套给他的LUMIXFZ30做防水准备的时候，脸上那种熟练的表情。

十方用的是巧克力口味。

又走了会儿，孙翅回头介绍，说中非的丛林拥有陆生脊椎动物336种，鸟类200多种，两栖爬行类30多种，昆虫27目等等，权当记起导游职责，做得个迟到的开场白。

他随身带了一个大弹弓，子弹是木制的，着细长筋绳固定，挂在腰间，煞是威风，却并非为了打鸟，而是用来击落树丫高处的奇异果实。

每次当他停下来，填木张弓，我都会仔细观察他臂上纠结的肌肉走向，觉得这很富有浪漫主义色彩。

又过了一阵，愈发挺进丛林深处，当然，早已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路了，扑鼻都是略带腥味和野性的空气，脚下厚厚一层腐木，茂密高大的植被以疯狂之姿生长蔓延，抬头望天时，天就那么细细亮亮一线儿，弥留也似，淡蓝，色如鹭足，照这巨大的漉湿坑缝的底部。

我紧了紧肩前的承重带，背包里的简易夏季帐篷、衣物、头灯、望远镜、摩托罗拉对讲机、锅盆汽灯之类，也随着统统向上颠一颠。

耳边阵阵鸟鸣，披着缤纷色彩的翅膀一晃而过，只能见到鸟喙上明亮的蓝斑。

因为预定要从不同的路线返回泊车“大本营”，所以每看准什么，可能都只有一眼。于是大家显得格外珍惜，默默看各自想看的东西。

转出最浓密处，前面是连续几英里高不算太坦的斜坡，裸露处被风化后长满了湿苔，孙翅首先登上去，接着回身做接应。官渡法的平衡力极佳，几乎不用帮忙，十方则稍稍差一些，攀的时候连着向右趄了两次，我跟在最后，握牢孙翅伸下的手。

顺利过了斜坡，已近十二时整，官渡法宣布休息，十方一屁股坐下，难得没有反对，一行人靠着弯曲倒地的树干，喝水，吃鸡蛋、腌黄瓜、已受了潮的巧克力，以及一片薄薄的咸猪肉。

孙翅道，“这里已是一日徒步行者的尽头，再往前就必须扎营，回程路应向东，西北岔道通往揆赤揆赤族活动区，最好不要涉足。”

我们吃着黄瓜，发出类似揆赤揆赤的咀嚼声，仔细听完导游讲解，都表示赞成。

孙翅保证，说回程将会路过极有情趣的瀑布、急流和小溪，运气好的话，还可能见到稀有的“大男爵鱼”————那是一种群集的食肉鱼，数量达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够吃人。

“不过不要紧。因为此物肉质鲜美，又难捕获，”他又道，“所以就算将世界上现存的大男爵鱼全部加起来，也已达不到吃人的数量。”语气中显然存在一定的悖论。

十方沉默了会，叹口气，嘴里嘟嘟囔囔，仔细听，才知道是在唱那首“嘎嘎嘎咯咯哄”的歌。

舌尖上的荒腔走板很有特色。

…………

休息了总共半个小时，队伍重新出发，孙翅静静走在我身边，很少说话，深刻的五官给人一本正经的印象。

“善卷先生，”他犹豫了半晌，终于碰了碰我的手，刘海盖在眼睛上方，其实没做什么表情，绿色阴影下，却也如同郁郁沉思。

“喜欢旅游和探险？”他问。

我想了想，“还好，打发时间，顺便把闲钱花光，而已。”

话题就顺着这个打开，逐渐从工作换成喜好与厌恶、希望与野心，两个人经由一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揭露小探听，试着进一步了解对方。

又向前走了阵，远远听见水声，空气愈发湿润起来，前边出现栈桥，天知道是哪一年哪个探险队为了哪种目的拱建起来的。

那桥不算太长，百米左右，脚下一滩急吼吼的浅水，也许最终会流入刚果河。

伯爵鱼就喜欢这样的急流。

当然，并没有幸运地见到这种食人鱼。

孙翅说：“其实伯爵也就和其他普通的错尾条鲳差不多模样，”他又向我们简略描述这稀奇物的鳍、腮等，带头走在最前面，提醒我们保持平衡，过桥的时候尽量不要去扶桥绳。

官渡法拉住十方的手，侧向相错45度，栈桥很窄，不可能并排。十方回身，也要来拉我，我见他自己都走得晃晃摆摆，决定还是摇头拒绝，自求多福。

一行人缀着，算准落脚点往前走，时不时探身望着流水，头上树影斑驳，眼前一晃。

十方看得真切，兴奋大嚷，“快看！！！！是伯爵鱼！！！！！！”心情激动，脚下难免趄蹴。

官渡法大恼怒，“喂！混蛋！稳住！！！谁让你乱动！！！！！”

臂上肌肉贲张，身体摇晃，力挽狂澜，显见在极力保持平衡。

我受到带动，向后仰了仰，迫不得已揪住桥绳，稳定下盘，已到对岸孙翅作出异常惊诧、一副极力想扑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的神色。

接着，十方和官渡法便一起跌下栈桥，扑通摔入那条食人鱼将息出没的塘水中。

…………

幸好落差不高，只有三尺而已，河水虽急湍，却也不深，但你可以想象一下，背上负着二十三斤左右的重物，在饱尝惊惶后落入到可能危机四伏的境地————套满保险套的昂贵相机，彼此撑住对方身体的手肘关节，湿透了的下半身，火热的头脑————于是隐蔽的焦急与疲劳，便都于此刻同时爆发出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果然如此。

“Shit！！！！！”

官渡法昭总算说出这个万分应景的美好词汇。

“Sh……Shit！！！！！”

十方也恶狠狠重复，看那表情，应该是很气自己慢了半拍，以致不得不退而采用重复对方粗口的简单伎俩。

一只黄色的小鸟活像空中突然出现的花朵似的，贴着水上飞过，水下有鱼，姿态优美，不知是不是叫伯爵。

我牢牢捉住桥绳，努力维持身体平衡，沿着栈桥一步步向前走。

孙翅站在对岸观望，脸上除了紧张，没有别的东西，几乎可以看见肾上腺素从他的五官四处喷溅出来，热血涌向青筋鼓胀的脖子，久久难散，直到我安全踏上平地，这股气才总算舒缓下来。

那厢，十方与官渡法昭也湿答答趟河过岸，扒住石头向上爬，我与孙翅赶过去援手，忙了好一阵，才将两人统统拉将上来。

…………

点燃AlpineMicro的折叠气炉，35%丙烷，65%异丁烷，足以烧融一小锅热汤。

十方与官渡法赤着上身对面而坐，首先检查有无外伤，接着活动四肢关节，医师的脸色很严峻，掉头从包里翻出相机，扒开了保险套左右验看。

行程因这意外而整个耽搁下来，不过幸好时间充裕，问题还不算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