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翅从背囊中拆出两条干净的替换内裤,他的意见简单明了,其他什么地方湿淋淋的都可忍受,唯有胯下这个部位,除非必要,还是应当尽量保持干燥为好。
十方接过去,道声谢,当场解开裤头,扒了几下,隐约已可见其形状美妙的耻骨。
孙翅连忙转身,不大自然地装作抬头看鸟。
我挑眉,兴致盎然,光天化日,不看白不看,当然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官渡法昭豁然站起,活像被人踩了尾巴,二话不说,气哼哼一把夺过内裤,“坐下!!!!”他厉声喝,“你他*的到底有没有常识!!!!!”
十方愣了愣,神色中的莫名其妙尤其耐人寻味,而之后升起的,是不相上下不肯吃亏的不讲道理。
“混蛋!!!!谁让你非拽着我,自己不好好走路,巴里底!!!!湿了又来怪人!!!!”
俩人话不投机,吹胡子瞪眼,当场鸡飞蛋打,抄着内裤就地大吵特吵起来,双方的措词造句都极富原创力,充满与众不同、写不成文的新鲜词汇,虽然略显粗鲁,却又似乎各留情面,尽量抱求同存异的态度,而决不触及要害。
我与孙翅面面相觑,除了相觑,也只得叹息。
周围起了雾,风的方向开始转变,带着水汽,吹散旧的颜色,令人倦怠丛生。
我极力忍住烟瘾,喝水润喉。
孙翅走过来,“善卷……”他道,“方才我说的那个地方就在附近,趁此机会……”
我有些犹豫,要知道,无论哪本探险小册子都会谆谆教导,说在丛林里,保持团队行动始终是基本原则,况且剩下的时间也并不是特别宽裕。
孙翅觉察到我的顾虑,连忙保证绝无危险,徒步只需半个小时,“善卷,想让你去看看,真的真的。”
那脸上的确是充满了热望的。
“好吧。”我不再推辞,走去到吵架不休的两人身边,插在粗野词汇间歇向十方说明我与孙翅的计划,“最多一个小时即回,请在原地等我们。”
十方边马不停蹄说着些骂人话,边抽空点头。
官渡法昭不置可否。
当然,吵架就和做爱一样,讲究专心,最忌讳横生枝节。我很能理解,于是转身回来,和孙翅一起重新扎了个简易背包,带上对讲机和罗盘。
最后向旅伴打招呼,原地的绿色阴影下,两具白茫茫的胸膛彼此相向,偶尔亮出一阵面孔,几何学的细节,颧骨边两块隔夜的绯红。
“小心一点,早去早回,可千万别遇上食人族!!!!!”
走出去老远,听到十方的声音。
孙翅“噗哧”乐开,由衷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我表示完全赞同。
当时,两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只不过一句玩笑而已,也可能成为箴言。
7.
东经27度,北纬4度20分。
方向,西北偏北。
空气纯净,风儿也适度,除了稍稍有些湿,丛林中的一切都显得可圈可点,阳光在堆积的树影下显绰相间,巨大的木,茂密的草丛,贴在地上的苔藓,厚实的灌木分割出点滴空地,四周充满与城市迥异的元素。
静态的美,动态的媚,300多尺高、百年树龄的榕树,叶瓣硕大的油棕,木棉四处飘散毛茸茸的种子,遍野的藤本植物和攀援植物相互缠绕,行成令人匪夷所思的色彩组合。
我们穿行其中,很容易陷入沉思。
现在约莫是午后两点,孙翅查看了一下指南针,坚定地领我愈发向西北纵深。
“那绝对属于自然界奇景,”他兴致勃勃介绍,很开心很快意。
我笑了笑,忽而好奇,“究竟什么名字?”
他原就正等我问,立刻用马赛马拉语叽里咕噜回答了一大通,舌尖一下卷翘,一下平坦,我抓不住那复杂变化的要领,幸而他及时翻译,“不太好译,勉强应该叫鼻血,或者大家一起留鼻血,诸如此类。”
的确是古怪且想象力非凡的名字。
“不,不。”我却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记得旅行开始前,在刚果布拉柴维尔旅店自我介绍时,他也只提起过中文名字————孙悟空的孙,大鹏展翅的翅。
那应声飞扬的眉目,我永远难以忘记。
孙翅明显愣住了,却并非是不快或为难的神情,而是因小喜悦而引发的小羞涩。
“我的本名很难念,”他期期艾艾道,示意我仔细看他的嘴。
“茈犴茇岙伻伻贲槎邱舛场!
我重复了一遍,发现许多属于神秘主义的读音都不是东方人的舌头能够应付得了的。
“是茈犴茇岙伻伻贲槎邱舛场!
“……雌A吧,奥笨笨拔了你妈……”
“善卷,不对,茈犴茇岙伻伻贲槎邱舛场汀懵琛挥泄叵担 彼徊降溃骸耙馑际悄持挚诔嗟栏浇乃洞蟮幕砣砝送S闷渲瘟仆赐贩纭!
两个人且说且行,拨开挡在面前的所有植物。
我们讨论好莱坞电影,讨论那些二乳垂垂的女明星以及胯下性感大当其道的男明星;接着,他又说起西非许多部落吞食生肉的优良传统————包括生牛排、生羊排、生猪排、生人排,并在上面以非洲的方式撒满盐和胡椒;我则详细介绍城市里道貌岸然两面三刀人情比纸薄的习俗。
各自叹息一声,胸中轮替着很多东西,过程已变做所有,目的地反而微不足道。
一路过去,好风好树,好视野,好非洲!!!!!
我不暇接地观看与聆听,直至眼光一转,忽而停下来。
只见近处那朵花尤其触人情怀,柔软鲜艳而又纯粹的色彩,硕大四瓣,矮茎,绕得一串可爱的细茸毛,虽无扑鼻香气,却自有股清俊意味,很像孙翅方才描述过的治头风花。
我没有多想,倾身拨开残叶,探手去摘。
孙翅警觉回头,大吃一惊,“别碰!!!!!”二话不说,立刻扑了来。
我只觉朔风袭面,当场上下颠倒,冲撞之力使得脚步踉跄。
孙翅一手抄我的肩背并猛力向后推搡,另一手叠挡于我的面前,摆出副暴力斗殴的姿态,脸上严峻的表情却完全都是自卫!!!!!
什么事都不过电光火石。
原先静若处子的花茎忽然活了也似向上高蹈,刹那抛出段绳状物,我修理惯了机械,运动视力极佳,当场看得清清楚楚,那哪里是什么花茎,却是一条绿瘦尖吻蛇,头颈区分明显,吻部窄长尖圆,明显超出下颚,眼大,瞳孔呈横向裂缝状,形体极细,尾长如鞭,急速窜出,钉在孙翅隆起的臂膊上后,倏忽收回丛中而没。
“孙翅!!!!!!!!!!”
我终于明白过来,只能大嚷,感到胸怀中那具身体————所谓美德、智慧、力量寄托之所————好像叹了口气一样,松弛了下来。
我无比惊恐,撑住孙翅的腋窝,眼睁睁盯着他臂上两个较深的毒牙痕。
伤口出血不止,附近已起了大片浓得化不开的淤斑,脉搏起伏明显。
“孙翅!孙翅!孙翅!!!!”
他应声动了动,焦蒙蒙睁开眼,意识忽隐忽现,看着我,却仿佛异常安心。
我脑中一片混乱,处理蛇咬的方法也并非完全不知道,只是此刻都似飞向天外,勉强定神,咬牙辗转回忆。
人命关天,事不宜迟。
我小心将孙翅的身体放平,割断背包的束袋,他似乎很疼痛,完全说不出话来。
随身药品被一股脑倒出来:正红花油、胶布、绷带、云南白药、感冒药、肠胃药、创可贴……
简直没一样可以利用。
我拾出条柔软的绷带,缓缓举起孙翅的手,在蛇伤上方约3厘米处结扎,颤颤打结,又浇了些干净的食用水。
“孙翅?孙翅?”我不敢摇晃他,只能束手无措地听他呻吟,见他困苦呼吸。
此刻天高水长,丛林莽莽,非洲深处的这个地方,简直同火星无异。
自腰囊中拔出对讲机,厉声呼喊:“喂?喂?喂喂喂?十方!官渡法!!!!!!”远处有鸟在鸣,回声显赫,近处的对讲机却光会比比乱叫。
“Shit!!!!靠他*的摩托罗拉!!!!!!”
我气急,猛得将对讲机丢开,重新扑回孙翅身边。
伤口仍在流血,看来决不能刀割排毒。
我一横心,凑唇其上,努力吸出毒血,侧头吐出,再吸再吐。
孙翅模糊说了句什么,一歪头,终于彻底失去意识,伴随呼吸急促,时断时续。
我大急,随手擦拭口唇,用水漱了漱残血,凑过去为他做人工呼吸。
伤者的唇自有一种诡异的高温,土黄色,却又干燥无津,似是而非的触感里,充满了万事皆休的恶兆。
绝望与恐惧之感刹那快若飞马,恍惚间,理智付诸东流,我因想到可能的死亡结局而喘息难抑,几近崩溃,终于对生命凋零有了切身的痛感。
而丛林,也正完全露出它温情背后的一面————树像长刀,叶如齿牙,到处长满腐败的土与苔藓,不知名的动物在吠叫。
油脂的恶臭,伴随植物的西索摇摆声,愈来愈靠近,待我觉察出不对,并从孙翅唇上离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所在的那块小空地被突然出现的侵略者完全包围,他们操粗劣自制的矛、棍等武器,吼叫着前后跳跃,多为裸体,长着硕大的、黑得发亮的睾丸。
这些野人的体型是常人的一倍,头如块状,皮肤黝暗,眼似钉孔,褐色,鼓胀暴凸;斜向鼻,颊大颧高,目细唇圆,颐下少须,肩背高高拱起,短手臂,连着多毛脚掌的粗壮大腿,牙齿浑像是某种不节制口腹欲的肉食性动物。
我的脑袋“嗡”一声钝响,大骇下,能作出的自卫动作极其有限,仅够挺身,护住孙翅的所在。
攻击瞬时而发,有三个野人呼啸不止,从不同的方向快速向我扑来。
我伸手,刚要去拔腰间的闪弹枪,脑后就是股剧痛。
腥稠微热的液体立刻从视线上方涌下来————于是,围在身边的野兽般的狺狺低咆声、意欲吃人的狰狞眼神,以及一大群类似土狼睾丸的人类生殖器,都统统模糊远去。
最后,只剩下孙翅的脸。
8.
据说人死后,万事都会明朗起来,虽然没有被确切证实过,但应该大抵如此。
9.
我明显没有死。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剥了个精光,且摆出性虐待的姿势,绑吊在一棵树上。
猴面包树————非洲特产,有广大地令人吃惊的枝桠。
眼前都是奇异的景色,一群野人正支锅烧汤,水已半开,边缘隐约可见沸腾的气泡。
空地上,不知何种动物的骨头分裂四散,应该都是被利刃切割下来,然后随意丢弃,它们徒劳滚动着,寻找自己失去的头颅,或者另一半也被钝器杂碎的零散肢体。
有众多野人涂了浑身臭气熏天的油脂围火旋转,跳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快步舞————扭腰,伸臂,斜胯,抬脚,跪地,手舞,打旋,各种无法想象的姿势,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像是庆祝丰收,又像是争夺猎物。
一边还有个野人族成员埋头磨刀,比奇比奇,卡插卡插,干柴烈焰,电光石火,那恁底熟练的动作,油然使我想起曾在探险杂志讣告栏中看到的某则报道,说是非洲食人族抓住了一个英国探险家,他们把这个可怜的人吊上一棵猴面包树,然后在战歌中慢慢割下他的全身关节,切开他的喉咙,直至刀子变钝,才停下来去磨一番,以便在酷刑末尾能够利落斩下晚餐的头颅,烧作一锅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