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族

十方

1.

越野吉普轮下的简易公路惊险到即使当地人也不得不心惊肉跳,我与官渡法昭坐在后厢隔板旁,于颠簸间隙轮流去喝盛在大可乐瓶中的白酒,并向地藏王菩萨,以及九天神明祈求平安。

惊惶的快感伴随满目忽拉远去的荒蛮,将喉咙中浓稠精壮的液体瞬息压至膀胱,于是,我便在眩晕中,陷入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朦胧。

队长十方坐在视野正中央,后脑上一把黑黄交杂的短发,他喝下我递过去的酒,啧了啧舌,开始讲他游历某族时亲见的树葬习俗————说是那族人中若有13岁以下的小孩夭折,便必须将其尸体按出生时的样子捆牢,放入尺寸刚够的木箱,再寻个吉时拉到大树枝上悬挂,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蜂巢,据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短命鬼再回原处投胎,徒使人伤心……

整个过程颇类似恐怖故事,结局却是感伤小说。

我叹口气,定住眼力去看窗外远处的巨树,无名的野花掩面,新鲜又沧桑的生命迅速扑来,又瞬息而逝————简单,安静,却使人燃烧。

我加入这个业余探险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奔波的路线却已经变幻莫测,队长十方是个较我还年轻的典型城市男子,我常听官渡法昭叫他做“赤裸裸的神经病”。

官渡法昭是队里的医生,他很特别,有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属于隔代遗传,仿若空气甘冽的高原圣湖,而此时,他正平静地闭着双目,听十方讲解未来两天的路线安排。

导游孙翅偶尔会将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理一理他那过长的刘海。我盯着他的唇角,发现此人笑起来异常原始,一口白生生的利齿闪耀在中部非洲炎热且略显干燥的空气里,很像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地看到的某处岩画壁上的某些情境————

猎人们捕杀野兽,皮肉血爪交织男欢女爱,繁殖后代,被夸张放大的生殖器升华为图腾,边进食边强悍交媾的姿势,表现出一种生存的绝对欲望。

包括食、色,与性。

“行程太紧,恐怕很成问题,”官渡法昭仔细听完后,可有可无道。

十方不满,扭过脸孔开始吼叫,于是两人面对面争吵起来,队长神色激动,娃娃脸被不平坦的阳光照射得阴阳难辨,医生则继续维持他那八面风吹不倒的冷静,时而在停顿的关节点简约插一两句,用词尖锐、刻薄,却在情在理。

我通常不参加他们的争论,路线也好,休息时间长短也好,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孙翅笑道:“善卷先生,请你帮忙。”

他说中文,坚持平上去入,只是多少显得有些拿腔拿调。

我马上伸出手,熟门熟路替他将刘海箍回耳后,轻轻压了压。此刻,我们正行在一片石地上,孙翅必须全神贯注控制方向盘,于是,便对自己那束过长的头发分身乏术了。

“行了。”我道。

“谢谢,善卷先生,你真好。”他露齿笑,原始的感觉又直扑而来,水火交融下,些微粗犷,些微柔软。

“妈的你对我究竟有什么不满!!!!!”

那厢,十方的嗓门已近呼啸,日夜兼程的疲态排山倒海,争论的焦点由表及里,从行而下转到了行而上。

我目不转睛,只专心数着自己的心跳。

官渡法昭道:“我对你他*的没有不满。”话语间优雅难掩,褶皱的眉间仅距一寸,却又似隔着茫茫云海。

争论逐渐消弭,是气势汹汹的虎败下阵来,十方喘着粗气,脸色煞煞的,最终却还是答应将行程放缓半日。

于是官渡法昭浅浅微笑,他呷一口烈酒,转头去看窗外。

窗外是单色的天地,没有红绿灯,没有横道线,没有穿着紧身衣裙的波浪女郎,纵然偶尔有风,也是干燥无情,拒人于千里外的样子。

茫茫大地,黎明与黄昏难辩,光线忽而涨大,忽而消瘦。

十方打开盒猪肉罐头,标签花里胡梢的,蓬勃一股机械杀戮的感觉,使人一闻便能摇身变做素食主义者,我微微皱眉,勉强了半晌,才接过军刀挑出小块塞入口中,还未及咀嚼,食欲已退,便将刀转个身,递给孙翅。

孙翅摇头称谢,他从来不吃我们带来的食物,自有其原著民的坚持。

我百无聊赖,只得盯着司机卷曲半长的头发,这个祖居安布利斯的马赛马拉人给自己取的中国名字叫做翅,且与传说里的猴王同姓,无不充满高蹈飞翔的预设,再配合那张极具非洲特色、略带傲慢的英俊脸孔,眼上眉,鼻下口,棕色皮肤,虽然并未穿上他那件民族气息浓郁的“束卡”,却直一股讲不了脱不去的异域风骨。

…………

当晚宿在丛林边缘的行脚镇,到处都是灰黄土绿的简易棚子,却都不肯住留外客,只允许我们在带刺的合金欢树枝围成的墙外就地扎营。

虽说地处热带,但旱季的此时,气温也仅十几度。

升了火,用大碗喝酒,思考如何打发长夜里的寂寞。

一行四人,也只有十方愿意唱歌遣兴,却偏偏又是嗓子最差的那个,品味也不甚高,选的曲目多半充满市井气,有些歌词隐约涉及生殖器,其中的一首叫做《幼发拉底的丛林》,令我尤不能忘记,歌词如下————

午后两点的热带丛林

动物们也都启程前去旅行

月色摇摆树影

是温柔还是什么在荒凉中等你

最茂盛的恋爱静静盖满大地

于是

创造者基恩举目凝视幼发拉底

他挺身站起像亢奋的公牛般满怀情欲

举起阴茎

射出精液

汇成那伟大的河水

滋养万民……

我端起酒,和着碎日一饮而尽,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四处笼罩的都是原始的影,时间和空间的某个环节已然错位————树叶的声音,风的声音,土的声音,不知名的哺乳动物们的声音————官渡法昭轻轻打着拍子,很是副忍俊不禁的派头,唇角微微上蹈,凝视着十方的表情中,不难看出暧昧的端倪。

孙翅疑惑,“善卷先生,你们在笑什么?”我猜想他很有可能听不懂阴茎或是精液之流,所以口气才能如此纯洁,一派属于语言学范畴的好奇。

“哦,其实也没什么,”我撑住下巴,“十方正唱一首歌,描述人类传统的手工艺。”

“原来如此。”孙翅不疑有他,露齿便笑,驼色眉毛衬好一管性感鼻梁。

十方凑过来,又将我的酒碗斟满,自己先行向天扬了扬,“来!善卷,为没有手机,没有喷气式飞机,没有网络传输协议!干杯!!!!!!”

我大乐,拼着膀胱容量,也自豪情万丈,“为头顶苍天,脚踩大地,为连绵绿色、万里静悄的鸟兽走避,干杯!!!!!!”

轮到官渡法昭,他想了想,“为幼发拉底……”医生挑眉停顿,“中指、阴茎,以及相互耕耘,干杯。”

在场中国人都笑。

最后是非洲裔青年孙翅为这荒野孤村的夜做了总结,他径直看我,轻轻道,“为善卷先生无以伦比的眼睛,干杯。”

…………

2.

是夜,四人相背,侧卧而眠。

3.

第二天清晨,大家都起得极早,直到准备发车离开的时候,阳光才一下子灿烂起来,还没有散尽的浓雾缠绕在合欢缝隙,仙人掌犹如生在天上。

途中,孙翅问我们要不要绕去附近马拉河的一条小支流看鳄鱼和河马,他说这个季节水浅,鳄鱼们会成群结队上岸晒太阳,河马也比平常更起劲得“噗哧”、“噗哧”换气,景象难得一见。

十方起先很神往,主张观赏,官渡法昭则照样持反面意见,他说:“都是食人族罢了,哪里看不到,干嘛要巴巴赶去做那块肥肉!”

两人争吵一番,最终还是作罢,越野吉普按照预定路线前行,麦哲伦公司享誉海内外的剽悍引擎运转起来,响在沙平如镜上,白云翻卷的视线一无阻隔,丛林在老远的地方。

因为闲来无事,话题又被交通工具载着,难免显得有些动荡,包括丽日下的古风、散乱的沧桑、以前走过的某条水瘦山肥的狭路、偶遇的那个如同金刚鹦鹉般的普洛旺斯姑娘……

停车休息时,官渡法昭跑去拍摄蚁山,十方扛着硕大的摄影包,里面装了卡尔-—蔡司长短镜头、富士RVP反转片,以及柯达EPP120反转片。

我留在原地抽烟,孙翅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果子,开成两半,有点儿紫褐色,示意给我吃,我咬了一口,马上便有籽滑入喉咙,味道清冽地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我不住点头,立刻连烟也顾不上,只是嚼得眉飞色舞。

孙翅站在一边,专心致志盯住我的口唇,转头羞涩眨了眨眼,美好品质便从太阳穴流源源淌了出去。

不远的地方,十方似乎打了个踉跄,蓝眼睛的医生下意识伸手去扶,臂上肌肉鼓胀,有一种隐隐绰绰超乎于物质的焦虑,昨夜深时,我也曾见到他二人在吉普车阴影中辗转接吻,身后都是月光,恰与青天白日里誓不两立的吵架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喂!!!喂!!!!善卷!!!!孙翅!!!!!”十方站稳后,丢开沉重的摄影包,跳上一处土丘冲我们挥手大嚷。

一旁官渡法昭转动镜头,焦距不言而喻。

我也伸手挥了挥,当时心里并没有特别的褒贬————感情本就是行而上的东西,无所谓男无所谓女,生灵们一旦悟透这个道理,便能在这世间挣扎出些新意,做爱做恨,乃至立地成佛。

吉普车再次发动起来,因为路线笔直,便换我替下孙翅的司机之职,十方似乎有些劳累,头一点一点,靠了车窗小眠,后来实在忍耐不住颠簸,一歪脸,倒向官渡法昭的肩膀,这才舒舒服服打起呼噜来。

孙翅见了,眨眉轻笑:“哎呀呀……”

官渡法昭叹口气,颇有些无奈,隔了一会,他忽然道:“咱们这个队里的成员,还真五花八门,有医生,有智囊,有机械师,还有导游……”

我分心,从后视镜中望去,见官渡法昭正指着我:“机械师。”

然后指孙翅:“导游。”

最后指自己:“医生和智囊。”

孙翅不解,“那十方先生呢?”

“他?哼,他是行李。”

孙翅大笑,可能以为酷哥官渡法昭难得讲了句俏皮话,我却对这个角色分配深表同意。

…………

两个小时之后,十方睡饱醒来,刚睁眼就说自己做了梦。

梦里面,他被攒提到丛林深处的寨子里,叫一长得很面熟、高骨头、蓝眼睛的野人拨皮下酒,还撒得一身盐巴。

我眼看着官渡法昭瞪了瞪眼,那里面的蓝色尤为纯粹,只能感叹相由心生。

午饭还是“中国制造”

肉罐头,孙翅照例婉拒,只吃自带的粗糙干粮,隔了一会,他想起什么,忽而道:“前面咱们要去的丛林里,还真就住着一支食人族,名字叫做揆赤揆赤(Quaich-Quaich),以羚羊为图腾牲献,那里的男女,头如块,皮肤黝黑,眼状似钉孔,褐色,斜向骨,颊大颧高,目细唇圆,颐下少须,躯体粗短,有点类似于蒙古族,又有点类似于匈奴族,总之神出鬼没,性喜食人……”

十方立刻打断他的话,很兴奋地跳了起来,向着官渡法昭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我就说,那是一条极其精彩、极其美妙、极其艰苦、极其磨难,却也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探险之途吧!!!”

整句话里,他统共用了五个“极其”,足见得意程度。

官渡法昭“七”了声,没有搭理。

我问孙翅,“难道真有食人族?”

“自然是真的!”

他露齿笑,从佛道讲来,这是个非想非非想的表情,“不过不要紧,如若遇上揆赤揆赤族,也不是非被吃不可,据说,有一句百试不爽的讨饶咒语————

嘎嘎咯咯咯嘎咯咿咿哄!”

“嘎嘎?”十方撮唇模仿,“咯咯咯?”

秉承一贯的走音原则,前面像公鸭,后面像母鸡。

“不对,先生们,请仔细看我的嘴,应该是嘎嘎咯咯咯嘎咯咿咿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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