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2
津北大学期间选修过一门机械拟态生物学,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独教授说过的一个生态缸理论还记得很清楚。
大意是讲宇宙是一片原始森林,10到20个人就可以组成生态社群,而每个人的一生则像是一个小小的生态缸,那些细微的变化一刻不停地影响着生态缸里的环境。
津北也将自己的生态缸划分为两极——没有遇见陆雩川之前的人生都算得上微风和煦、自我运转良好;遇见陆雩川以后这个小小的微型封闭生态系统则时常在暴雨和烈日中来回变换,极度不稳定。
随着车轨逐渐延伸至下城区,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窗外不再有那么多霓虹,更多灰黑色的建筑和冒尖的垃圾桶出现在视野。
津北在终点站下车,在回家之前又去了一趟诊所——一家藏在犄角旮旯看上去连营业执照都像伪冒的诊所,但确实是医疗资源匮乏的下城区一个挺受欢迎的存在。
“嘿,警官小宝贝,今天你有抓到坏人吗?”穆里尔没个正形地趴在冷柜上,黑色真丝V领衬衫露出一片涂了闪粉亮晶晶的胸口,一条细细的黑色银环蛇虚缠着他修长的脖颈,让穆里尔看起来不像医生,更像夜店头牌。
津北走进去,环视一圈这里杂乱陈列的药柜之后,垂着头情绪不是很高地说:“穆里尔,你再多被开几张罚单,医疗执照就会被吊销了。”
“真的吗?”穆里尔冲他眨了眨眼,戏谑又充满暗示意味地说,“小警官,你又要罚我了?”
与穆里尔不同,津北的漂亮是不带攻击性的,他皮肤苍白,体格不及普通beta,大多数时候温和无害,但少数时候板正得过了头又显得不近人情。
津北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违反了第一百四十一条持行医资格证人员在任何医疗场所必须着装规范卫生的联邦法案,我有权对你作出首次警告……”
“停停停。”穆里尔听得直笑,那条小蛇盘游在他皮肤上嘶嘶吐着信子,“津北,你是怎么做到成天板着张漂亮小脸但一说话就让人很阳痿的啊?哎,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板起脸的样子简直就像小孩装大人,一点也不凶。”
——津北,你怎么装凶都不会啊?嘴撅这么高是不是想被亲。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带着笑意的,亲密的,听上去像是很喜欢津北一样,让津北觉得很烦躁,又有点泄气,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实际上穆里尔说的话是很有根据的。一路跳级读书,破格进入主星名牌大学的那年津北差两个月才满十七岁。大学用两年修完四年的课程,毕业后又进入联邦警司,所以津北的年龄比同期的初级警司们都要小。
穆里尔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津北有一双褐黑的、显得明亮天真的瞳仁,像保存完好的天然琥珀,让他看起来更像全息广告里建模完美的AI。每当津北努力摆冷脸的时候,配上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效果显然大打折扣。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穆里尔收了调笑的神色,终于有点医生的样子了,“又感到不舒服了吗?还需要维稳剂?”
说到这个,他不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之前最后一次治疗结束后我说过吧,维稳剂最好少打,beta没有腺体很难充分吸收药剂。”
津北点头:“我知道。”他犹豫了片刻,眼神落在冷柜里那一排排颜色透蓝的药剂上,没头没脑地说:“……我遇见他了。”
穆里尔起初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但很快想起来了,随即脸色大变:“他?是不是那个将S级信息素强制性注射到你身体里的渣男?”
穆里尔记得十分清楚,大约在三年多前,那时候海卫三的环境要更恶劣,带有腐蚀性的雨雾天气常年像阴霾一样笼罩在整个城区上空,辐射指数更是居高不下,下城区每天都有死亡的流浪汉和平民。津北就是在这样一个阴沉午后闯进诊所去的,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微腐蚀性的雨让他的皮肤出现不正常的红血丝,身上浓得像刚分化的alpha一样的信息素气味,全都让穆里尔很吃惊。
经过紧急诊断,穆里尔认为这样状况是S级信息素长期强制性注射的后果——而津北是beta,这些信息素是他的身体没办法消解的,久而久之身体会产生排斥反应。
霸道暴烈的信息素像激流般在血液中突进,高烧、筋挛都是轻的,津北的情况则更要糟糕一些,因为对方的是S级alpha,甚至让津北产生假性发情,却因为没有信息素的安抚而浑身剧痛。
在第一次治疗结束后,穆里尔严肃地问过他需要报警吗,津北沉默地拒绝了,用的理由和现在一样,他说——
“不是他强迫我的。”津北摇头,“是我自愿的。”
穆里尔很生气,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不珍惜身体的病人了,冷着脸说了一堆很严重的后果,把津北吓得面色惨白,茫然无措地坐在诊疗台上,穆里尔实在于心不忍,便说:“算了,看你年纪小,说了也不懂,你那个该死的alpha男友呢?把他叫过来!”
津北被一连串听上去随时都会死掉的后果吓坏了,脸色更白,像个卡壳故障的小机器人一样,穆里尔又吼了他一通,他突然就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两个手背不间断地揉着眼睛,说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有男朋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在不知道第几次接吻偶然被舍友撞破后,陆雩川也是这么说:“你别想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
穆里尔脖子上那条黑色小蛇像感应到他的情绪一样焦躁地游走着,津北被他捏着肩膀囫囵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检查,又是照瞳孔又是看脖子,连忙说道:“我没事。”
“真的?”穆里尔半信半疑。
津北点头:“我不是来买维稳剂的,我现在身体状况很稳定。”
“小可怜。”穆里尔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需要一个拥抱吗?”
可能因为隐藏了性别,津北一直都没办法判断穆里尔是alpha还是omega,而穆里尔又天性带着一种像罂粟般温柔、艳丽的吸引力,所以津北并不讨厌他的亲近。
“不用了。”津北摇头,自认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坐在诊疗台上掉眼泪的beta,“我已经是个有良好情绪管理的成年人,不需要拥抱。”
穆里尔忍俊不禁:“良好的情绪管理?好吧,那小警官,既不买药,又不需要安慰,你到底想干嘛?”
津北想了想,只好道:“我来提醒你,根据联邦法案第一百四十一条——”
“宝贝,不想被我揍的话就闭上你的嘴。”穆里尔温和地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用一种温和但充满威胁性的口吻说道。
津北见过他穿白大褂扎高马尾,一脸禁欲精英美人的样子,转身就把几个闹事的劣等alpha踢到墙上抠不下来。
“哦。”津北识相地收声,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肯定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太意料之外,才让他没有头绪地站在这里。
离开前,穆里尔在身后懒懒地提醒他:“津北,你要学会拒绝,以及如果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对了,你最好抽空来做个体检。”
津北回过头,露出了一副不赞同的表情:“我现在身体好得很。”
他把重音放在“现在”和“很”上,企图让这句话听上去很有信服力。
穆里尔脸上挂着职业假笑:“不可以哦,必须要过来抽血化验。你的各项数值有多差你自己知道的,而且你没有从小建立起来的医疗档案,我看你以前的发育数据恐怕都是伪造的。”
自从五十年前联邦实施医疗制度改革后,连最贫困的家庭都可以只花一点钱去各大医院给小孩建立健康管理档案,以此来监测各项发育数值。
长到成年都还没有档案的通常只有一类人——孤儿。
津北无从反驳,只能点头:“……知道了。”
**
在遇见陆雩川的第一晚,津北的睡眠质量严重下降。
睡前,津北拿出电脑捣鼓了一会儿,在系统里面写入一个小程序以后,他手腕的电子表上出现了一串经纬度坐标,定位在41号特区。
从坐标在城区地图的移动轨迹来看,陆雩川送他离开拳馆以后就回去了,地图小化后变成一个耳麦的小图标——只要他打开麦克风,陆雩川那边就能接收到。
“Text,Text。”津北没有太多情绪地测试传导器是否正常运行。
过了一会儿,大概十多秒钟,这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可能是因为传输介质不再是空气,传导器的声音起初会让人觉得非常怪异,不像人声,需要大脑时间来适应这种音频。
但陆雩川给的回应很快,几乎没有停顿地道:“津北?”
津北垂下眼睫,软软的睫毛轻阖在皮肤上,一边调试数据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
那边陆雩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低沉的嗓音略带着一点困倦和不满:“这个传导器只能等待你单方向打开,那和被你拉黑有什么区别?”
好在他并不需要津北作答,仍然和以前一样,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你明天还会再来吧。”
“根据比赛日历,明天还会有一场拳赛。”津北说。
陆雩川的声音有些许失真:“那我明天去接你。”
他说得很轻易又似乎很认真的样子,以前总是让津北产生混乱和猜想,但后来逐渐意识到陆雩川对他的所有承诺和应允,都是随便的、不能当真的,被骗过太多次以后,津北已经能够分辨。
津北觉得有点生气,于是很快拒绝:“不要。”并且坚定地重复了一次,“我自己过去,你不要来。”
说完,他单方面迅速切断了联络,地图上的耳麦不再跳动,变成一个安静的小红点——津北觉得这算是穆里尔所说的学会拒绝。
他在数据记录本的背面写下一小行字,愣了一会儿之后,又用笔划掉了。
第二天津北顶着一对黑眼圈去警署上班,几个同期和师兄师姐像观察什么人工选育出来的珍惜动物一样围着他看,不过对津北外貌的关注并没有持续很久,转而讨论起一件他们更在意的事。
代薇放下手头的档案,压低声音问道:“津北,前两天侦查科那群自大狂突然把你叫过去干嘛?没有为难你吧?”
“是不是有关那件事?”师兄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
代薇家里有点人脉,隐约知道内幕:“和生物改造有关?”
津北被团团围住,头发也被揉得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说话,代薇便一脸不赞同地冲师兄道:“真会挑人,我们技辅科年纪最小的挑走给他们做事,津北,你别傻乎乎地冲上去,体力活让那帮侦查科的上,知道吗?”
代薇穿着警服,身材火辣飒爽,性格也是相当直爽,一臂横着揽过津北的脖子把他提溜到身前,傲人的胸部挤得津北喘不过气。
津北扒拉了半天,总算逃出魔爪,不怎么赞同地抿了抿嘴低声反驳,“我不傻啊。”
代薇爱不释手地把他脸颊两侧的软肉拉扯出奇怪的形状:“你不傻才怪嘞。”
几天前,突然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津北很意外。
但上面解释说因为传导器是津北研发的,在批量投入生产之前,需要一份记录完整的试用报告,所以指定津北为单向联络人,参与协助侦查科的行动。
明面上的理由挑不出错,但代薇知道这活儿肯定是个烫手山芋——不然不可能被侦查科喜欢抢功的那些人让出来。
代薇也是beta,个子高身材好,讲话直来直去,虽然和津北是同期,但因为年龄比津北大两岁零四个月,所以总是一副大姐姐的样子,碍于科室里人多耳杂,代薇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终忍了下来。
**
一上午,开了两个会,又和几个科技公司商谈了已经上市的几款产品的迭代问题,等津北有时间坐下好好吃一口午饭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食堂建在警局外,外表看起来圆润、光洁,纯白色的漆料让它看起来充满科技感,但食物种类的匮乏和难吃程度实在让它很难受欢迎。
代薇神出鬼没地在津北旁边坐下:“哎,我早上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进去?”代薇戳了戳他塞着食物鼓鼓的腮帮,让他不要发呆,“那个案子……就是生物改造,我听我爸说了,你去对接的线人——身份可不简单。”
津北有点被三明治噎住了,努力吞咽的同时注意到电子表上的微缩地图上,那个代表定位的小红点似乎正在移动,速度还很快。津北有些疑惑地盯着,发现小红点的移动方向似乎正在和自己所在的坐标不断靠近。
“听说是某个高官之子,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掺合进这种事来,不过也能猜到,多半是为了以后的仕途铺路,怪不得侦查科那群人让你去,和这种身份敏感的人共事,很难把握度啊!”
食堂外略有骚动,停车坪上碾过一辆重力摩托,嚣张的尾焰非常不环保地喷秃了一小块地坪,从摩托上下来的男人穿着简单的T恤和水洗牛仔裤,但架不住窄腰长腿像杂志男模般的身材,他把头盔一摘,英俊帅气的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笑,拉住一个看呆的小警司,温和地问:“你好,请问你们这长得像个蛋一样的大楼,是食堂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男人松开他,扬唇微笑:“多谢。”
说完,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代薇的父亲是联邦警局档案统计科的二级科员,掌握一点内幕并不奇怪。
津北眼看着那个移动的红点与自己的坐标越来越近,他想说点什么,但嘴里的东西一时又吞不下去。
外面的动静没有干扰到代薇,她继续冷笑一声道:“这种官二代我见多了,做这些事走几个过场,履历上稍加修饰便是锦上添花。津北,他们就是看你没权没势没背景好拿捏才把这件事交给你,我听说那个官二代脾气可差了,又是少数的S级,嗜血成性手段残暴,一顿能吃好几个你这样的beta!!”
移动的红点静止了,代薇激昂的尾音以感叹号的形式砸在津北的耳膜上,他缓缓抬起头——来。妻苓韭四留叄七三苓
代薇说得口干舌燥,顺着津北的目光看过去,餐桌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大的男人,剑眉星目,鼻梁挺直,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那笑意未及眼底,让代薇隐隐有种被猛兽擒住的危机感。
代薇二话不说拉着津北退开半步,谨慎道:“不好意思,帅哥你谁啊?”
陆雩川的视线落在她抓着津北的手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伸出一只手友好地、不容分手地把代薇的手从津北身上扒拉下来,强行握手、语气和善地介绍自己:“你好,我是津北的老……”
“老同学。”他笑得无可挑剔,“兼你口中的嗜血成性手段残暴一顿能吃好几个beta的那个官二代,你可以直接叫我陆雩川。”
津北:“……”
代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