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入京已成定局,朱万贾再是不舍也还是替自己的庶子打点行装。
江宁下了一场雪。
南方很少下雪,这一下却没有想到下到开春。
朱易离开江宁前他的娘十八相送,依依不舍,到最后还是小鸟依人立在朱万贾的身边,哪里有外人眼中恶妇半分影子。
但只有朱易知道,他与自己的娘一个样,面慈心毒,行事太绝,反倒是他的爹,年轻时候贪财好色,如今老了,耳根子软的毛病一直没改,勉强算个好人。
朱易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秋梨和秋葵上了马车,此一别奔赴前程,归来遥遥无期,那孟朝听说昨日一别跟着家族回了洛阳,竟也没有和他提前透过口风,罢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一走走到来年开春。
京城之繁华与江宁不可同日而语,古城大道,青牛白马,楼高百尺,朱门鳞次,正遇百花齐放的日子。
朱易被安置在举子的官舍中,他们还没有官职,等着明日面圣封诰。
直到举子聚众,他又一次见到了殿试时候排名在他之后的状元郎。
状元郎名叫周茂生,京城人氏,家中嫡子,身形文弱,面容苍白,似有家学渊源,无论怎么个人,都比他那见不得光的娘要强很多。
周茂生见他笑得如沐春风,朱易心中嫌弃,到底与他左右周旋。
朱二公子这样的人,若他戴上面具,张嘴又甜又软,阿谀奉承手到擒来,谁也不知那温雅皮下藏着尖刀。
周茂生被他一顿吹捧脸红心热,又见朱易顶着一张俊俏的脸舌灿莲花的模样实在是讨人喜欢的紧,心中与他亲近几分。
朱易从小地方来,多番观察局势,总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他想留在京城便势必要登门拜访几位权贵,但这京中权贵与江宁不同,不是他这样身份微薄之人随意可见,听闻周茂生提及他父亲是京城太常寺五品官,曾是当朝大儒陆奉学的门生,陆奉学一手操办此次科举殿试,乃朝野从三品大员,若周茂生愿意携他一同前往拜访陆大人,他大约便能乘这股东风留下来。
周茂生对他颇为欣赏,入陆府时便也带上他。
秋梨秋葵守在外头,纷纷感慨京城三品要员府邸之豪贵。
他二人立在门前递上拜帖,不出一会,陆府童仆弯腰出来问询,“哪位是周茂生?”
陆家高门大户,即便传话的童仆也生的俊眼修眉,伶俐大方,身着青绿短袄,下罩丝制巾布,在江宁高价难求的衣料,落到京城原只配做下人衣。
周茂生上前应是,那童仆便道,“周举子随我入内。”
周茂生心中犹疑,“那位呢?”
那童仆摇头,“大人说了,只见您一人。”
周茂生抱歉回头,朱易被拒之门外,佯装大度地摆了摆手,那傻子便头也不回地进去。
朱易人在陆家门前徘徊,脸色越发难看,过了半晌,周茂生才春风满面从陆家出来,朱易上前试探,“陆大人可有说过为何不见我?”
周茂生面露迟疑,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大人说,你得罪了人。”
朱易险些气笑。
他从未入京,得罪哪个劳什子的人?
周茂生见他暗中恼恨的模样这般生动,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曾表露,而是竖起来两根手指,“陆大人说,你得罪了两位。”
朱易头大如斗。
从陆府将出,远处有一六人抬的檀轿踏花行来,舆顶用银,盖帏用皂,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周围百姓拥趸,横跪一排,漆红灯笼上书一个李字。李乃国姓,怕不是哪位皇亲国戚借道而过。隐绰的珠帘背后贵人的容貌若隐若现,朱易竟一时间觉得似曾相识,但那轮廓太过模糊,他一时间没有头绪。
周茂生在侧添一句嘴,“在京城,姓李的才是天。”
朱易喃喃问道,“他是什么人?”
周茂生道,“若我猜测不错,那是广陵王。”
广陵王的父亲乃圣人的堂弟,早年封地广陵,战死沙场,这爵位便世袭下来,连着爵位一道世袭下来的还有数万金,千亩地,以及作为李家旁支呼风唤雨的权势。传闻广陵王年纪尚轻,还未婚配,龙章凤姿般模样,眼高于顶,不是什么人都放在眼中。
江宁最大的官,也不过才四五品,如今来了这京中朱易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三品的陆大人头上有个广陵王,广陵王头上又被什么人压着?
朱易轻轻叹息,总有一日,他必要做其中之一。
那时候的朱易还不知道,他必将为自己的野心付出困囿一生的惨重代价。
但周茂生从窥到朱易眼中的野心时候,便已经知道了,他瞧着朱易的脸,那实在是一副绝无仅有的皮囊。
他喜欢,但不只他喜欢。
第二日,一众举子入宫受封。圣人高居庙堂,如殿试那日般高高在上,隐没帘后,投掷青砖上的影子显得高贵而庄严。
出人意料的是,许多人外放他乡,最终留下的只有周茂生和朱易二人。
周茂生依托陆大人的关系,朱易却不明白自己凭什么留下来。
与从小地方出来的朱易相比,在京中长大的周茂生显然有自己的优势,他在众多场面中不卑不亢,游刃有余,虽一身病骨,却学富五车,又有陆大人的举荐,直入翰林院,前途正是大好,反而是朱易跟在他身边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无论是太过扎眼的容貌,还是略显局促的举止,都难免使人看低。
朱易被放在礼部的礼乐司,便是明明白白告诉他,做一个花瓶足矣,即便苦学十年,最后依然落了个与伶人打交道的下场,与他曾经倚门卖笑的母亲有何区别?直到这时朱易才明白,他确实得罪了人,礼乐司与翰林院全然天差地别,还没有哪一位新科举子被发配到这样用于取乐他人的职位。
朝廷大宴,朱易心中迷茫恼恨,便多饮几杯,礼乐司官舍独立,秋葵与秋梨先行过去安置,朱易却迟迟不肯过去,只看着众人围赞的周茂生心思复杂,红了眼眶。
他大约是错了。
不该得罪什么人。
但他不明白自己得罪了谁。
在一派美酒佳肴中,有太监尖细的嗓音报,“广陵王到一一”
朱易抬眼看过去,殿门正开,金色的屋宇后有一道人影于万众拥戴中来,他的袍摆上有象征身份的蟒,紫色的祥云绣在肩头流光溢彩,鬓发刀裁,眉似浓墨,旁人与他一比便似枯朽腐木,粪窟泥沟。
民间有句一到广陵误终身的传言,直到现在众人方回过味来。